终于迎来了我第一个休息的周末,不带住院总手机的时光简直美妙无比,这种美妙是满身满心轻松的美妙,难以言说的美妙。阳光灿烂,暖风和煦,医院旁边的公园里跑了五公里,小腿有些发胀,出了一身微粘的汗,医院冲了个热水澡,再之后去食堂吃了早餐,好久没有这么满足的吃过早餐,再之后又去星巴克点了杯拿铁,又跑到公园的椅子上发呆,也不纯粹是发呆,也是为了炫耀一下这自由,就像那笼里的鸟,被放到了天空。浓烈的阳光洒在我的睫毛上,我眯着眼,透过睫毛的缝隙,看草地上蹒跚学步的孩童,看来回飞奔撒欢的哈士奇,看白发苍苍相扶相依的老人。馥郁的花香甜腻腻地杂揉在清新的空气里,我深吸一口,犹如注射了一针强心剂。我像只美餐完虫子心满意足的大笨鸟,左手搭在椅背上,右手端着咖啡,翘着二郎腿,这世间原来有这么美好的东西,原来这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而对我来说却是奢侈的享受。我在座椅上睡着了,融在了这甜美的画卷里。
醒来的时候晚阳西斜,树梢像铺上了金色的纱罩,远处公园的小广场上聚集了跳广场舞的人群,到处都是孩子们尖叫嬉戏的声音。肩膀微微有些酸疼,但这却是我这一年多来睡的最舒服的一次觉,我伸了伸懒腰,喝完剩下的已经凉透了的咖啡,然后掏出手机,发现有六个陌生的同一号码的未接来电,可能是以前看过的病人打来的,我现在已经很少给患者留电话了,因为有些人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几点钟,不管下班与否周末与否,虽然我也没有什么下班没有什么周末,就是感冒的屁大点事儿都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给你打电话。
我打算去吃点东西,宿舍里已经没有人了,人都出去了,去花前月下去可乐爆米花,去桔子水晶去汉庭如家,反正就剩我一人。医院里的气氛有些压抑有些郁闷,甚至让我生出些许厌恶。吃啥去呢,去吃饺子吧,最能令我快乐的主食也便就是水饺了,蘸点香油醋吃一把臭大蒜,喝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嗬,可以从嘴巴一直满意到天灵盖儿。
我去了东方饺子王,正在大口地嚼蒜瓣,电话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对方说是哪年哪月哪日住院的患者,我实在想不起来,含含糊糊地应和着。他说老家有个亲戚腹腔里长了个大瘤子,肚子都快胀破了,医院说治不了了,让回家准备后事,病人很年轻才四十几岁,想来北京看一看。我见过太多的病人在生命的最后辗转千里来到北京,有的走在了异乡,有的走在了路上。在很多中国人的理念里没有死亡,或者说无法正视死亡,无法接受死亡,然而每个人都会死的,无论死于疾病还是死于衰老,作为医生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无奈的,我们头顶着神化的光环,却并不是起死回生的神仙,我们仅仅是普通人,如你像他一般的普通人。很多时候面对死亡,我们的双手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但我还是答应他让病人周一来院,或许有那么一线生机呢,我们也同样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能起死回生。
周一我再次揣起了住院总的手机,心里在默默祈祷不要来急诊,不要来急诊,不要来急诊……
病人如约来院,女性,47岁,严重的营养不良,瘦的皮包骨头,一看就是恶病质,面色苍白,贫血也比较严重,腹壁正中有条陈旧的手术瘢痕,肚脐的地方突出一个大包,暗褐色,隔着菲薄发亮的皮肤,似乎轻轻一触碰就能破掉,就能掉进未知的黑暗,像只恶魔的眼。周边能摸到一个20公分左右边界不清的肿块,无法推动。病人精神倒还可以,眼睛很亮,这和肿瘤恶病质病人混浊的眼神大不相同。病人和家属都十分客气,虽然是穿着比较朴素的庄稼人,谈吐却像是书香门第很有教养的模样。我给病人安排了张床位,把家属叫到办公室,他给我看了医院的诊治经过,两年前病人因为肠梗阻在医院做了剖腹探查,术中发现子宫周围巨大包块,呈浸润性生长,侵犯末端回肠,考虑子宫内膜癌晚期,姑息性做了个回肠和横结肠的吻合解决了梗阻问题,就关腹了,术后病人出现了切口感染,反复换药近两个月伤口才长好。我紧锁着眉头无奈地摇摇头,肿瘤已经快长破腹腔了,这种晚的情况,任谁都没有办法了。
正巧老洛进办公室,我说,老洛你帮我个忙接收这个病号吧,考虑子宫内膜癌晚期,肿瘤快长破腹腔了。老洛一边翻看着病人以前的病历,一边嘟囔为什么没去妇科,然后他迟疑了一下,问病理呢,为什么两年前做手术了没取病理?
手术记录上没有描述为什么没有取活检做病理,也就是说医生凭自己的经验做了恶性肿瘤的诊断。家属说术后一年病人去复查发现肿瘤消失了,现在又长出来了。
“怎么可能?”我和洛医生异口同声地质问。
“真的,医生,这是我们后来复查的彩超。”病人家属掏出一沓子检查结果,然后找到去年复查的结果。
“果然复查的彩超没有发现异常,除非彩超技师极度不负责任,否则那么大个肿瘤是不可能看不到的。”老洛仔细地看着医院的彩超。
“恶性肿瘤能消失要么是奇迹,要么就本身不是肿瘤。”我让患者家属先回病房,因为接下来的谈话可能导致家属情绪波动。
“这个病人极有可能之前就不是肿瘤,走,到我办公室。”老洛把所有资料都收拾到手里,我知道他最喜欢有挑战性的病例。
“嗯,很有可能是两年前医院误诊了,医院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医院都有很厉害的大牛,也有不负责任的low咖,医院就一定可靠?小医院就一定不可信?那得看病人遇到什么样的医生。”老洛递给我一支烟。
“我看过病人,腹壁的肿块都液化坏死快破出来了,先让病人做个CT,然后我去把它打开,顺便取点组织化验一下,”我掏出打火机先给他点着又给自己点上烟。
老洛点点头,“希望病人不是肿瘤,太年轻了,还没开始享受生活。”
“我昨天去公园晒太阳享受生活了,当医生真不是人干的活。”
“晒个太阳就叫享受生活?瞧你这点出息。”
“你不也从住院总熬过来的,能睡个踏实觉就算享受了。”
这时急诊电话响了,吓得我一哆嗦,赶紧熄了烟,辞别老洛奔向急诊,还好仅仅是个单纯性的阑尾炎,病人也不想手术,就在急诊输液了。
那个病人已经做完了CT,我就在处置室把她肚脐处鼓出来的包打开了,为了避免被喷一身我先拿注射器抽出了20ml粘稠的液体,送培养和病理,但打开那个包时还是弄了一身,我给她处理完伤口,剪了几块烂鱼肉样的组织送病理了,典型的烂鱼肉样组织通常都是肿瘤,我觉得凶多吉少,这个凶多吉少不光是取下来的烂组织,还有病人那瘦弱的状态。
老洛给病人输了血,用了抗生素,补足了营养,眼看着精神状态好起来,最后的病理报的炎症,炎症于病人是喜讯,于我们也是喜讯。喜讯通常是我们先得知,然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告知患者和家属,病人喜极而泣,家属也一扫多日来沉重的阴霾,感激地握着我的手,握的掌心有些泛白。
然后我有迫不及待地通知老洛,他正埋头整理资料,简单的“哦”了声,波澜不惊。
“你好像没啥反应。”
“我早就知道是炎症,你看过CT了吗?”
“这几天太忙,忘了。”
“来,你看,”他打开阅片系统,“这个病人的CT显示整个肿块都在腹壁,呈炎症性的浸润,中间液化坏死,和腹腔不相通,应该是以前切口感染残留的病灶复发了,子宫周围有类似纤维组织的条索影,以右侧子宫角的位置最重,这应该是原发病的部位,我的推断是病人两年前是因为子宫肌瘤破裂子宫穿孔导致感染,没有及时就诊继发腹腔脓肿粘连了回肠,医院在没有病理的情况下诊断子宫内膜癌晚期有些武断,所以我们的脑回路应该够宽够长,单纯的经验不一定可靠,可靠的是病理,虽然有时候病理也不可靠,但不可靠的几率很小。”
我看着CT郑重地点点头。
之后在我不是特别忙的时候偶尔也会过去给那个病人换个药,大家心情都很好,病人心情好是因为不是肿瘤,我们心情好是因为诊断清楚。病人一直都说着非常感激的话。最后一次换药一个实习模样的小护士屁颠屁颠儿跟我后面帮忙打下手,我索性做了次教学式换药。换完药,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并对我的指导表示感谢。
抬头的一刹那我突然怔住,感觉脸上火辣,是激动,是害羞,吱吱呜呜的说“那个,那个,你咋来我们科了,小苹果儿?”
“我以后就在咱们科正式工作了。”她笑盈盈地扑闪着大眼睛,两颊绯红。
我觉得属于我的春天就要来到了。
病人恢复的很顺利,住院半个月,胖了五六斤,肿块消失,伤口也长上了,如果真的按照医院说的准备后事,很可能病人由于严重的腹壁感染,也仅仅是由于这感染人就没了。
本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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